跨过悲秋忍冬和来年更加青绿的春,梧桐树依旧是兀自地婆娑。风起了,愈发像声声悲鸣。
我们曾经很近很近,而今遥不可及。
犹记去年的这时,梧桐树首尾相连撒下浓酽的绿荫,老城区图书馆的斑驳灰墙被夕阳渲染成一片气势非凡的红,那是生命蓬勃的颜色,也是凤凰浴火的颜色。如今,还是夏日悠长的午后,还是被梧桐簇拥的图书馆。只是那梧桐树下空荡荡的,那树下的人不在了。我情愿他是化成了一只凤凰,扶摇九天之上。
有时会觉得那本薄薄的司马相如赋是他,字里行间还有他品读时闪烁的文思。图书馆门前的梧桐也是他,苍老又挺拔,却有梦凤化凰的豪情。可事与愿违,我们终究还是咫尺天涯了。
初见,那是寻常的一天,却又注定带着不寻常的意味。那天的天是手染青布,鎏云精雕细琢,让人想化做一缕风,向青天泼釉。难得有这样温柔而不灼人的阳光,心中陡然升起些许欢喜。推开图书馆阅览室的门,看见阳光如醇蜜流泻进窗槛,我便不经意坐在了那张被阳光眷恋的桌旁。窗外,梧桐树的叶子在桌上留下了跃动的光斑,盈盈可爱。光斑略有灼目,眼神躲闪间,我瞥到了前方的桌上,那静静卧着一本书,是一本司马相如的赋。它就在那儿卧着,文字的美蕴在骨子里,周遭的一切都与它无关。
不可言喻的欣喜漫上心扉,万万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人和我有一样的闲情。都这样喜欢司马相如的诗赋,想来我们可以成为知己。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枝枝蔓蔓,这本书的主人,是谁呢?我想他许是白衣的少年,亦或是儒雅的中年人。眼睛痴痴地望着那书,思绪却是随着窗外的风游离了。
我看着那书发怔时,一双苍老的手搭上了那本书,如此一来,叫我心中的不解又多了几分。他离我很近很近,从那身型和不入时的打扮看,是个老人啊。莫非我心中认定的知己竟是个老人,我心中疑惑。也许那老者察觉到了身后有什么,他转过身来,看到了我。随即,一抹笑意浮现嘴角,苍老的面容却掩不住那样年轻而有飞扬的神采。我看他笑意从心底迸发,练达晴朗,像是一尊佛,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。四目相视,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暗自生长。
日落西山,天边绯红的云彩隐约了窗外的晦朔葱茏。梧桐在桌上投下愈来愈疏的影,渐渐如残雪消融。碌碌无为的一天又要落幕了,但我还是从心里觉得,这一天,不太平淡。那本书,那个人,那样柔软的笑,在脑海里浮浮沉沉,无法抹去。本想着闭馆后一定要向那位老者好好讨教一番,不想他已离去,我只好带着些许失落下了楼。图书馆一楼大厅里也是空晃晃的,心中的希冀幻灭了,我于是又像往常一样,翻着电子报纸。指尖在屏幕上滑动,思绪却是飞得远远的,全然心不在焉。
想什么呢,小姑娘,看你发呆有一会了。令我欢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我知道是他了。你看像不像你?他递来一张画纸,纸上用笨拙的线条勾勒出了我的侧影。
我们,此刻近在咫尺。
我看看那张画,不禁扑哧笑出了声,哪还看得出半分我的样子?不过他倒是眼神恳切,仿佛一个急于受到嘉奖的孩子,当真是鹤发童颜了。像,真像我,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呀!我笑语道。他自知画得着实不像,却也笑得更为开怀。老了,笔就是闲不住啊!到底我还是适合画画树啊花啊。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我展示着从前的画作,眸子里的骄傲都快溢出来了,藏也藏不住呀。
他着实是画树的一位好手,那沓画纸俨然是座郁郁苍苍的森林了。虽多是白描的作品,但那些鲜活的笔触无一不让画作充溢着生命的绿色。所画多为梧桐,而旁边都用虬枝一样苍劲的字,一字一句摘录着司马相如的诗赋。我终于道出心中所想:爷爷啊,我们都这么喜欢司马相如,想来也是知音啦!他爽朗一笑如古寺洪钟,是啊,小丫头。
我们站着不说话,就十分美好。沉默良久,我无意看见画上一株没有叶的梧桐,便喃喃道:从前只关注过梧桐繁茂的样子,叶子风情万种,真真是漂亮极了。我还没怎么看过这样光秃秃的梧桐呢。我一语似乎让他回忆起了从前,他徐徐道来:丫头,你要知道,当华美的叶片落尽,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。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画画,但是一直实现不了这样的梦想。现在我老态龙钟了,才回头拾起旧梦。你知道我为什么钟情梧桐树吗?因为提到梧桐,人们总是想起凤凰。凤凰,那是神鸟啊,象征的是重生和希望呐他的尾音逐渐颤抖,笑容却是无尽的苍白,可我只惊异于他重拾旧梦的勇气,却没有察觉那样无力的苍白。
长庚星在我们的头上百转千回,不知是我苍老了,还是他年轻了。我们有如多年不曾相见的老友,天南地北,无所不谈。彼时的两颗心,很近很近,一颗苍老,一颗年轻。
而我时隔些日子重回到图书馆时,相见,却是再也不见了。窗外的梧桐无声无息。
靠窗的桌子上静静卧着那本书,一如从前。耳边响起图书管理员无能为力的言语:他啊,去世了,胃癌。这么精神的人,说走就走了呢。呐,那本书,他送你的,好好收着吧。轻启,扉页用熟悉的字迹写道:给我最后的朋友,你让我最后这一段时光,过得很温暖。我想起他笑容掩盖的苍白。生命如此瘦削,好像三尺白绫,我用手抓着它,却只能感到丝绸的材质从指尖流泻。我,抓不住它。
又是一缕无力的风,挟着几片梧桐的叶,飘向长天深处,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吊唁。